诗情画意 道法自然——走近郭浩然的诗书画
诗情画意 道法自然
——走近郭浩然的诗书画
■ 文/阿福
按北京话说,我与郭浩然是“发小”,同学十余年。还在上小学时,他就以善画著称,常常对着小人书画人物,如《三国演义》中的三英战吕布,《水浒》中的鲁智深、扈三娘,还有《天仙配》《聊斋》中的一些人物,贴得他家满墙都是。后来,他迷上了古诗文,到处借话本小说等古书,这使他的语文课水平相当好,他的作文经常被作为范文抄写在操场边的黑板上,甚至经常和我们的班主任讨论古诗词创作!还记得他填了一首《满江红》词,是写唐山地震的,其中有两句“一天星斗离罡位,万象阎罗降人间”,引起语文老师们的热议。功夫不负有心人,高中毕业,他以唐山地区文科第四名的成绩,考入复旦大学历史系。
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,郭浩然从黄山写生归来,我专程去看望他。走进郭浩然的书房,四壁书架上还是以中国古书居多,同时又充盈着艺术家的气息。除了古今中外数千册图书,巨大的画案上、墙上、地上……到处都是他的书法绘画作品。多日不见的好友,一聊起来,竟聊了整整一天:聊国学、聊诗词、聊书法、聊绘画、聊宗教、聊人生、聊离开大学走入社会的这三十年——也许是我们这一代人最重要的三十年!
福:时间过得真快啊,还记得1991年你的第一部专著《老子白话释秘》出版后的聚会,那时你专心于国学研究,现在还在做吗?
郭:国学贯穿每个中国人的一生,五千年的血脉流淌,无论怎么西化,中国人也无法剥离自己的血脉。我对道家文化有着极大兴趣,所以先潜心于老子《道德经》,并以26岁的年龄就对这部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经典进行了解析,虽然今天看来颇有些稚嫩,连我自己都为这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勇气捏了把冷汗。这就是那个时代,年轻人敢说敢干,反正只是个人心得。
福:除了《道德经》,你还做别的研究了吗?
郭:第一版印了五万册很快就卖完了,出版社又陆续加印了几次,于是出版社就与我联系,既然研究了老子,能不能再研究一下庄子、列子、文子?于是我就有开展对这三家的研究。不过这期间又发生了很多事,然后突然对《易经》产生了强烈的兴趣,但《易经》不愧有天书之称,要想对它有所成就或心得绝非易事。二十几年过去了,我一直想写一本关于《易经》的书,构思了数年,却仍然未能成书。
福:记得在九十年代你曾发表过一篇名为《未来之易》的文章,你说应该有五种《易》,分别为过去的《连山易》、《归藏易》、《周易》以及未定名的“现在易”和“未来易”。
郭:这篇文章发表在《潜科学》杂志上,代表那时我在阅读和研究《易经》后所萌发的一点心得和体会。《易经》博大精深,可能需要一生的时间。
福:这二十多年你一直研究道家的学问吗?
郭:当然不是。我在复旦大学读书的时候,很多老先生还都健在并有课,譬如周谷城先生、蔡尚思先生、谭其骧先生、朱维铮先生等,这些先生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儒学造诣极深,对我的影响也很大,因此在大学时我就对四书五经下了一番功夫,并做了很多读书笔记。
福:可是你却在九十年代转向了道学研究,儒道之间怎么取舍?
郭:我对道家学说感兴趣来源于我的两位老师:一位是我大学的武术老师裴锡荣先生,当时裴先生是复旦大学体育教研室的特聘教师,我有幸拜在裴先生门下并成为入室弟子,跟了裴先生十几年。1982年,裴先生又介绍他的挚友金子弢先生给我,我因而又得以再拜于金先生门下,系统学习武当一脉道法武功。金先生的一句话,令我终生难忘:“自古从没有不忠不孝的神仙,读圣贤书是正理!”我由是而知儒道从不曾分离,儒家也讲修身养气,所谓身在魏阙,心存山林。
福:可是近年来你怎么又迷上了书画呢?
郭:你知道,我从小就喜欢书画。中国自古就有文人画的传统,古人说“画者诗之余,诗者文之余,文者道之余”,我在研究国学之余潜心于笔墨之中,也是一种特殊的乐趣吧。
上大学时,我认识了武术名师裴锡荣先生。裴先生为中医世家,而且书法很好,特别重视提携后进。1983深秋的一天,裴先生把我带到上海花鸟画名家吴野州家中,吴先生看了我以前画的一些东西,就说行吧,既然学就认真点。那时候我可忙了,每天清晨起来先去练武功,上午上课,午饭后回到寝室开始练书法,下午如果没课就画画,先学梅兰竹菊,还专门跑到上海的朵云轩看画展,还随裴先生到著名画家程十发先生家买过画。画了一阵,吴先生就给我讲,梅兰竹菊虽说是画,但讲究书法用笔,必须要把字写好,关键是掌握传统笔法,篆隶真草都要练。
大学毕业后到北京工作,经李子鸣先生介绍,我拜著名画家王硕成先生为师学山水画。我一周两次到他家学画。王先生号老硕,为人风趣,画却极认真,他画的是传统四王一派的路子,讲究渴笔入画,勾皴擦点,经营布局,一笔不苟。我从树画起,到各种山石水口泉瀑坡滩,学了两年,期间将《芥子园画传山水篇》临了一遍。1986年夏,师兄董欣宾陪亚明先生从南京来中国美术馆办画展,我就请假帮他布展,陪他和亚明先生夫妇吃住在京西宾馆一个多月,每天看他和亚明先生作画,并陪他去拜访了钱绍武先生,真真受益匪浅。印象里亚明先生的画气魄很大,画得很快很随意,并不讲究书法入画,而是对经营布局很用心。董欣宾则很讲书法用笔,以山水为主也画人物,临走时还给我留了十几张画。如果说专门学画,这次也算专门认真学画了吧。
后来,我又认识了河南的温力宪先生,虚心观摩温先生大写意人物画的笔墨技法,才发现原来人物也可以这么画。画了一段时间,也参考了温先生的老师李世南先生的画,并上溯到李先生的老师石鲁先生的画,我发现自己还是偏爱传统的山水画。于是就把《芥子园》再临习了一遍,然后专攻清初金陵八家之首的龚贤。他的画气息浑厚,有一种雍容肃穆的庙堂气,而且他有《课徒稿》传世,技法有章可循。这一画就是三年,期间大量读书,观摩宋元明清作品,尤喜元吴镇和明沈周的画,也作了一些临习。
福:学画这么久,也画了这些年,你对自己当初没选择学画后悔吗?
郭:恰恰相反,我很庆幸自己没有成为“学院派”芸芸众生中的一员。
福:何出此言呢?
郭:现在所谓“学院派”所教授的内容,与我所理解的中国画的内涵相去甚远。这涉及到中西方审美观念的不同。学院派教学大纲基本上是学习西方美术的教学体系,先学写实造型,然后再进行具象的山水花鸟人物等,当然也穿插一些书法或写生的训练。这与传统的中国画教学完全不同。首先,传统的中国画,即使是工笔画也必须先进行书法练习,当然这对于古人来说是自然而然的,因为他们没有别的选择。从四五岁童蒙入学即开始执毛笔,学习书法用笔同时也进行了线条和点的训练,如此十几年下来,他们对毛笔的掌控力可谓炉火纯青,就是普通工匠也驾轻就熟。我曾到山西永乐宫临习壁画,那些画显然出自工匠之手,可是线条的质量极高,结实而流畅,有些线拉长几乎两米而无停滞顿挫!这对当今大多数画家是不可想象的。其次,中国的书画艺术源于中国的文化,主要是诗书,此两者贯穿中国文人的一生。书则经史子集诸子百家,诗则有《诗经》《楚辞》开始洋洋两千年。这是中国文化的主流,书画则为中国文人诗书仕途之外业余之事,即使是以卖画为生的“专业”画家,也无不在画中贯穿着中国文人的诗书气息。可是现在专业美术院校却根本不教中国传统文化,试想这样学出来的人,他们画的所谓国画又怎么能称之为中国画呢?因为根本没有中国人文精神内涵!前两年我看过一篇文章,是采访原中央美院教授梁树年先生的,文章给我印象最深的是,九十多岁的梁先生老泪纵横地说,我有罪,我没能把真正的中国画道统传下去,我有罪!这就是近几十年来的中国画教育!所以,我很庆幸,我大学学了历史而且长期保持书法的训练和诗词创作,至少没有偏离中国画的原始轨道。
福:你怎么看现代大家所推崇的文人画?
郭:现在大多数画家都认为自己画的是中国一脉相承的文人画,其实恰恰相反,绝大多数与文人画毫不沾边。所谓文人画,是中国画中所流露的一种人文精神,一种文化情怀,一种自先秦以来始终贯穿于中国人血脉中的文化意识和审美观念。从唐代王维的“诗中有画,画中有诗”开始,到宋代的苏轼、米芾的大力发展,广大的文人士大夫阶层遂成为中国画的主流。元代进入异族统治时代,大多数文人不愿做官,遂寄情于书画,多隐逸之流,于是涌现出元四家这样的杰出画家,中国画进入了真正的文人画时代。再经明朝董其昌的大力提倡,中国画的审美也以古雅疏淡为最高境界,所谓“逸品”最高。
那时候,画家多为经受过诗书教育的传统文人,他们自幼接受中国传统国学教育,熟读四书五经旁及诸子百家,中国文化的价值观、审美观贯穿他们的一生,是谓中国画的主流。至于画工精湛与否,这与个人的修为有关。有人以诗书为主,作画不过爱好,故多“逸笔草草,聊写胸中逸气尔”;有人则以画为主,自然画工精湛,关键是画中所传达的文人气息。有人说,西方的绘画是科学的,而中国的绘画是哲学的,诚哉斯言。
而进入现当代以来,我们的美术教育和审美体系发生了巨大变化,绝大多数作品中再也看不到那种传统的文人气息,更别提什么诗书画统一的境界了。尤其书家、画家成为一种职业以后,绝大多数以书画作为赚取名利的工具,又怕自己被人说没文化,所以处处标榜自己是“文人画”,故作高深,百般丑态,止增笑耳!
福:古人说:“笔墨当随时代。”现在新时代是否当有新气象?
郭:其实笔墨仍然是那个笔墨,只不过时代在变化。艺术家终究是人,是带有时代气息的个体,自然带有时代的烙印,所以当代的艺术家们其实根本不必追求所谓的“文人画”,完全可以用传统的笔墨开创出属于自己的风格和特色。当然,这个时代多姿多彩,追新、出新和创新,五花八门层出不穷,何必非要标榜自己是“文人画”呢?没文化也可干大事,古人不是说“坑灰未冷山东乱,刘项原来不读书”吗?哈哈!
福:现在有些人以“活在当下”为座右铭,也许就是此意吧。
郭:“活在当下”很有些赤裸裸的气概!但总会有那么一些不一样的人,总会有那么一些有良知的艺术家,他们更知道珍惜中国文化的传统和传承,更珍惜血脉中的人文精神,更看好中国文化的未来,因此而孜孜不倦地追求和耕耘着,中国文化的精髓也必将因他们而延续和传播!
福:中国向来有诗书画统一之称,你很早就学古诗词创作,后来又发表过一些现代诗,现在又回到古诗词创作。我印象最深的是一首题写安徽天柱山古松的诗:“一树横斜一树直,梦里依稀醒后痴。人间自是多歧路,何必临风襟袖湿?”古人说“诗中有画,画中有诗”,是不是诗词与绘画之间联系很深啊?
郭:自王维以后,中国画家基本上都是由文人士大夫担任,所以追求诗情画意是自然而然的事。诗是无声的画,画乃有情的诗,诗所未能尽言则画宣之,画所未尽之意则诗补之,这正是中国画的特色,也是文人画的由来。龚贤说:“画者诗之余,诗者文之余,文者道之余;不能诗,画无理,因知书画皆士人之余技,非工匠之专业也。”充分阐述了传统文化中诗与画的关系和作用。至赵孟頫提出书法入画,所谓“石如飞白木如籀,写竹还与八法通”,诗书画才开始真正融合起来,以后则成为文人画的标志。近代以来,画家基本上都是职业画家,能自作诗并书法过关的画家已经很少了。其实在文化史上,诗比画的地位更高也更难,影响也更大。诗直接触动人的心灵,一首好诗的影响力更为深远,甚至会影响一个民族的文化发展。而画则远远不能与诗相提并论。题在画上的诗词,多与画面所表达之景物有关,这也是题画诗的局限性。
福:你的诗中总是有一种沧桑感,可是你的画中却看不出一点颓废或荒芜,反而透露着一种勃勃的生机。
郭:这与我信仰道教并尊崇道家的理念有关系。道家重生,我母校的校名理念也是这个意思,“旦复旦兮,日月光华”,生生不息之意也。老子说,“道生一,一生二,二生三,三生万物”,你看其中有四个“生”字。其实我作画时也并没有刻意如此,但画作完成后自然就如此,这就是道的作用,不期然而然,莫知至而至,道法自然而已。
福:你的画上都是自己题诗题款,你对自己的书法是否也特有信心?
郭:一个画家如果连提笔写字的勇气都没有,那真是一个笑话。说实在的,我在书法上下的功夫确实比在画上多。一方面我从老师那里得了书法的传承,另一方面我确实觉得书法比画更难。
福:能说说你对书法的理解吗?
郭:我们现代所谓的书法,与古人的书法有着很大的区别。在古人来说,童蒙入学开始,毛笔将伴随他的一生。可以说他们从幼年开始就接受笔法的教授,基本笔法早已驾轻就熟。汉张芝练书池水尽墨,洗砚台把池水都给全染黑了,元朝王冕有诗说“吾家洗砚池头树,个个花开淡墨痕”,说的就是这个事。当然,如果没有一定的传承光凭自己瞎写,那绝对成不了书法家。赵孟頫说“笔法千古不易,结字因时相传”,古人为得这一“传”字,呕心沥血的例子比比皆是。千千万万读书人个个能写一笔好字,但仅仅是写字而已,要把写字提升到书法的境界,还必须具有特别的天分,才能在千千万万人中脱颖而出。
福:听君一席话,对传统的书画艺术确实有了不一样的体会。作为老同学,我更关心的是你会经常描绘家乡的山川景色吗?
郭:虽然近年来回家少了,感觉来了也会画两张。每次回乡看到家乡的山与海,都会拨动我心底最敏感的琴弦,我曾画了一张家乡的秋色,题诗为:“故园风物几度秋,韶华易逝今苍头。幸有山川堪入画,画成遣我一生愁。”
(编辑:如水)